张荣祖:从潼关到包头——忆地理所的第一次野外考察

   建所初始,当时,遵竺可桢付院长的建议,为筹备“治黄”综合考察,地理所应先进行一次黄土高原地理预查。1951春,由罗开富先生带队,参队的有楼桐茂和罗来兴两位先生,还有当时是实习员的我。第一站是西安,到当时的水上保持所、西北植物所等单位作学术访问。我则还要到西北植物所拜夏纬瑛老先生为师,学习植物分类学(当时所领导要我攻植物地理学)。 

   野外勘查,从山西潼关开始,计划基本上沿黄河右岸北上,一路步行,雇骡马背运行李(自带的睡具等等)。每天清晨在住店用过早餐后,由我结账,并协助马夫捆好马架后,就让马夫赶着马匹,单独上路,先到指定的下一个过夜站点,为我们找好住宿处(能接宿骡马的旅店),一般是30公里左右远的乡镇。一路上,三位先生有分有合地前进,我则总跟随其中的一位。每天在中午时刻,我们4人便就近找到村民家,解决中午饭(类似派饭)。老乡总是很热情地接待,邀我们一起就餐(山西酸小米饭)或为我们另行煮上当地的“葱花辣椒面”。这时候,三位先生总是向主人提出有关农事、土地、水利等等问题。午饭后继续上路,一般总在傍晚时分才到站。卸行李弄睡铺,是我到站后的第一件事。晚饭后不久,我们多半就在当地常有的四方桌上,在煤油灯下,开始整理野外笔记。最初,我只以为三位先生中,唯有罗开富先生睡得最晚,后来发现,他原来澈夜不眠,整宵写个不停,几乎天天如此,令我吃惊,十分敬佩。经我留意,罗开富先生只是有时于晚饭后在床上小眯一下就起来,或在整理笔记中打一下盹。更令我佩服的是,在第二天的步行考察中,他始终是精神十足。 

   在整个考察中,罗开富先生的注意面最宽,常访问田间的农民。黄士地貌是考察的中心,楼先生特别着重,他花在地貌素描上的时间最多。罗来兴先生更注意联系地质。我则不放过向三位先生学习,同时做好植物标本的采集和记录。 

   第一次参加地理学考察的我,登上黄土高原,为犹如黄色海洋气势磅礴的高原地貌景色所震撼,而面对这一地理实体,开始有点茫然,不知考察从何入手?跟随三位先生,听他们的讲解,使我豁然开朗的是,首先分辨出黄土地貌的要素:突起(正)的有墚、山、丘、峁;凹下(付)的有沟、豁、陷、漏。它们在各地的组合及相应的地理景物,其发生与分布均呈规律的变化。进一步是观察黄土沉积特征。塬面农作物盖过窑洞顶,炊烟从耕地里升起……,一切都引起我的兴趣。我每天都从三位先生那里学到从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特别是工作态度和野外工作方法。不禁感到,我能跻身于我国地理学的最高学府,实在是幸运。 

   数月的长途跋涉,从山西进入了内蒙古境内,我们决定访问伊克昭盟鄂尔多斯高原。此时,我们改乘马车,以较快的速度,领略比较单调的草原与牧业为主的自然环境和人文景观。一路上,还欣赏着马车夫高亢感人的陕北民歌。罗开富先生能在马车颠簸中笔记(英文)。我则还记下不少马车夫唱的类似“走西口”的歌词。以23天时间访问伊克昭盟自治县后,我们调头向包头市进发。原计划,我们在包头与侯学煜先生相会。侯先生带的一组人是一植被考察队。为学习,原定我将转跟他们西行。但因某种原因,我们没能如期会合。到包头后,我们接到所领导从南京发来的通知:回南京参加“思想改造”。但,我们没有马上回所,争取回所前,编写出“黄河中游考察报告”。同时,应包头政府领导之请,在包头进行了有关包头建设的考察。在此期间,我们与包头高层领导人共餐,享受精美小灶。而最使我欣赏的是,席间三位先生与当地领导之间,高水平的充满学术性、政策性的交谈。我领略到了地理学家和地方政府领导人的风度。 

   包头的考察,中心围绕地理特征与建设。有关部门提供了己有资料,大概进行了一周的野外工作,最后向包头政府提交了包括包头的区位优势及城市工业化条件和配置,还有城区排水等问题的报告(次年,再以“论包头的城址与建设”为题,在“地理学报”上发表)。为学习,回所后我在三位先生指导下,写了“伊克昭盟”和“从潼关到包头”两篇短文(后者与来自黄土高原的苏时雨同志合作),投登在“地理知识”。其实,当时的思想改造运动,压倒一切。后来,没人再提是否要继续这似乎未完的考察。 

   回忆中,一次非常特别的经历,总是挥之不去。在结束本文时,还是忍不住要写出来。那是从潼关沿黄河右岸进发数天后,我们到达了“壶口渡口(山西吉县境内,对岸是陕西的县川口)”,从渡口北望“壶口”,黄水似瀑布直泻而下,溅起的水花,升腾为水汽,甚为壮观。大家都不禁很想去近观一下。和渡船艄公们攀谈,提出我们的愿望,开始他们都颇有难色。但也许看见我们的态度十分恳切,经再三要求,掌舵的终于答应一试。我们登上船后,对船身的摇晃早有思想准备,船夫们唱起了号子,开始感觉还好。上行不久,愈近壶口,船身愈形颠簸,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不料,船靠抵河心时,突然波浪汹涌,船身猛地抛起跌落,万分危险。我猛然看见罗来兴先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转眼看船夫们的脸色也变了。顿时,号子突然变成有节奏的嘶喊,惊心动魄。这时舵手从脚下拿起一煤块抛向浪头(显然是为了“镇水”),赶忙摆动船头。船夫们拼命似的划桨。惊恐中忘记了时间,终于在调头下行后,船平安地靠岸了。我记得,当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仍沉浸在恐惧之中,久久没有一个人讲话。而我不禁联想起黄河大合唱“黄河船夫曲”开始时那扣人心弦的号子和靠岸后安详宁静的旋律和那万籁无声的结尾。

 

2010323